「再說了。」不知道為什麼,看到餐桌對面那個膚色黝黑,明顯有些疲憊的中年男子,想著這些年裡發生的那些事情,想到自己對總統先生寄予的願望,許樂的情緒有些不妥當,昂著頭生硬說道:「真正想要影響司法進程的另有其人,和我倒沒有什麼關係。」
帕布爾總統將已冷的濕毛巾用力扔到桌上,強抑怒氣大聲批評道:「這算什麼?不平之音?難道說你認為我,或者是官邸里的誰,給法院施加了任何壓力?」
「您沒有,不代表您的下屬沒有。」許樂想到布林主任那張在陰影里陰晴不定的臉,想到那些在法庭上旁聽的家族代表,強硬地繼續說道:「……更不代表那些家族沒有,不然那位卷頭髮的女法官怎麼會做出那麼弱智的判斷?」
他抬著頭,毫不退縮地望著總統先生那張略顯清瘦的臉,沉聲說道:「至於您和這座官邸,沉默……本身就是一種態度。」
沉默是默認是漠然是旁觀,帕布爾總統和官邸這一年多時間,對西林事務保持著沉默,對於那場審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,這對於分食西林鐘家產業的鯊魚們來說,就是最好的意見,而這卻是許樂最難以接受的問題所在。
餐桌上的瓷盤銀叉早已被侍者收拾乾淨,中間燭台上孤單的火苗在昏暗的房間里跳躍,裹金花餐布上留著些許湯水的殘痕,聽到許樂極富勇氣的質問後,帕布爾總統先生一直盯著那些污痕在認真地觀看,似乎是在觀看自己最真實的內心。
伴隨沉重木椅角在明磚地面拖動的聲音,總統先生站了起來,他走到窗邊,雙手向下扶在腰後,疲憊酸澀的身體微微上仰,帶動他的目光透過玻璃,望向那些在路燈照耀間片片落下的雪,沉默了很長時間。
「有一個很庸俗的問題。」總統先生沒有回頭,依舊怔怔望著窗外這片景色,說道:「自從成為聯邦總統以來,我所看到的風景,都是被特勤局審查之後,可以被允許看到的風景,這種失去了自由味道的風景,是不是好風景?」
隱約間,許樂從略嫌沙啞的聲音中捕捉到了總統先生的那絲真實想法,右手攥著冰冷的濕毛巾緩緩站了起來,望著窗邊精瘦而依然雙肩極硬的中年男子身影。
「還有一個更庸俗的發問方式。」鏡上倒映著帕布爾總統模糊的臉,他的唇角微微抽搐,自嘲一笑,說道:「你是……我的人嗎?」
這個問題確實很庸俗,無論是從問題的內容還是提問的方式,都透著股俗勁兒,大抵東林混的最慘的黑幫分子才會用這種口氣收小弟,誰能想到整個聯邦最有權力的總統先生,居然完全沒有當年做律師時的雄辯風範,就這麼硬邦邦地扔了句大俗話出來。
所以許樂愣了愣,片刻後他下意識里眯起了眼睛,站直了軍姿,右手平抬過眉梢,沉聲說道:「身為聯邦軍人,我當然會服從您的命令。」
這應該不是帕布爾總統想要的答案,但也不是最差的答案,所以窗中的總統微微一笑,帶著很深沉的感慨悠悠說道:「我就把你當成是我的人說些話……關於西林的這場官司,我能理解你的憤怒,因為很多時候,我也很憤怒。」
帕布爾總統靜靜望著窗中的自己,片雪中的自己,燈光中的自己,低聲說道:「我憤怒於自己的無恥和卑劣……這種無恥卑劣在於,我清晰地認識到,鍾司令的死亡,對於聯邦來說是一件非常好的好事,我必須承認,每當想起此事,我甚至覺得非常慶幸。」
他緩緩轉身,深陷的眼窩裡藏著疲憊,望著許樂緩聲說道:「有時候在深夜,我甚至還想過更加瘋狂的事情……如果鍾司令,老虎他還活著,手裡依然抓著強悍的幾十個機械師,堅持不做先鋒,只在西林,冷眼看著聯邦部隊遠擊星河……我會不會推動政府和軍方,用非法的手段去殺死他。」
許樂沉默,他很清楚西林對於聯邦的遠征來說意味著什麼,也非常清楚總統先生說的都是真的,鍾司令活著,對於聯邦來說沒有什麼好處,而他的死,卻能給聯邦帶來無盡的利益,事實上編織這場陰謀的軍方激進派和那位政府大人物,想必也有這方面的考慮。
然而他從來沒有想像過,總統先生居然會承認自己也會如此去想,他有些愕然地抬頭,望著窗邊帕布爾總統的身影,想著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的真誠關懷和庇護,想到他先前的感慨,又或許只是因為窗邊總統先生的身影太過單薄……
他決定說些什麼。
……
……
「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。」許樂檢查了一下黑色工作台的密碼鎖,向帕布爾總統建議道:「不然我不敢說那些東西。」
帕布爾總統忍不住笑了笑,揮動著手臂嘲弄道:「這裡是官邸,你到哪裡找更安全的地方?」
「我指的是信息安全。」許樂平靜回答道。
帕布爾總統皺了皺眉,聲音嗡沉有力:「難道你認為有人敢監聽我?」
「這種事情歷史上並不是沒有發生過。」許樂很執著地望著他,提著黑色工作台說道:「總統先生,稍後你會發現,你身邊沒有誰可以信任。」
總統先生黝黑的臉頰顯得愈發沉凝,按下通話按鈕,命令相關工作人員做準備。
在等待的過程中,睡到半夜醒來的第一千金揉著眼睛從樓上走了下來,一直在與疾病作鬥爭的女孩兒瘦弱地惹人憐愛,她輕柔地與帕布爾總統擁抱,然後發現了站在一旁的許樂,女孩兒那雙淡然到令人有些心悸的眼眸驟然大放光彩,卻終究沒敢上前去擁抱許樂,只是微羞低著頭蹲了蹲身子,便蒙著臉跑回了自己的卧室。
這段有些可愛的畫面,如果是平常,肯定會成為總統先生打趣或者說警告許樂的內容,但今天深夜的氣氛有些異常,只有沉默。
穿著黑色正裝的特勤局員工,就像是不需要睡眠的勤勞工蟻,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乾淨路線,然後保護著總統先生和許樂走進了官邸下方的緊急地道,順著地道走了大概十幾分鐘的時間,台階漸漸向上延展,應該是進入了某間大樓。
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許樂疑惑不解地望著那扇大鐵門,問道:「確認比官邸更安全?」
「這裡是財政部全屏蔽債券資料庫。」帕布爾總統微笑轉身望著他,說道:「年輕人,歡迎你參觀聯邦政府的藏寶室。」
就在這個時候,表情凝重的特勤局高級主管開口說道:「總統先生,我強烈反對你和許樂上校單獨進入庫房,這嚴重違反了相關條例。」
這位高級主管冷漠地看著許樂,那雙眼睛如鷹隼般尖銳鋒利:「許樂上校,我認為你應該很明白紀律的重要性。」
許樂沒有回答。
「不用擔心什麼,許樂上校是我最信任的人。」總統先生微笑著拍了拍這位高級主管的肩頭,說道:「如果連他都想要殺我,那或許說明我真的已經該死了,哈哈……」
以後這成為了一句名言。
……
……
「以上是我的彙報。古鐘號遇襲肯定是有問題,但現在最緊迫的問題是,總統先生,您身邊的人無法信任,很容易出大問題。」
深在地下的全屏蔽資料庫,稟承了財政部一貫的浮誇奢華風格,庫外有多達七重安全許可權掃描,許樂跟隨帕布爾總統深入庫房,卻發現庫房內顯得空空蕩蕩,只有幾台冰冷的電腦不知歲月地沉默運行,所以許樂最後的這句話竟是回蕩了好幾轉才漸漸平息下來。
帕布爾總統一直安靜地盯著工作台光幕,就像要把光幕上那份名單和推論灼穿,聽到許樂的話後,他起身向滿是地陰藤的牆邊走去,右手伸出兩根手指,沙啞說道:「麻煩給我根香煙。」
許樂取出一根三七牌香煙,放進總統先生的手指間,然後點燃。
帕布爾總統深吸了一口香煙,被嗆的咳嗽連連,忽然間,他對著那滿牆的地陰藤憤怒地吼叫了起來,就像是一頭被激怒了的獅王,用最惡毒的語言和最危險的姿態,宣布著他的憤怒不可抑止。
他霍然轉身,盯著許樂的眼睛沙啞喝道:「你要我相信我的副總統,還有這麼多聯邦柱石,都是一群無惡不作的殺人犯?證據,你必須拿出證據!」
「證據都是查出來的。」許樂低聲回答道:「我知道現在調查古鐘號遇襲時間非常不對,但……我可以暗中查,我需要司法部的授權。」
帕布爾總統將煙捲扔到地上,臉上的表情很複雜,悲傷憤怒里夾雜著一些很難以形容的情緒,緩聲說道:「如果沒有授權,你就不查?」
「有沒有授權,我都會查下去。」許樂回答道。
帕布爾總統緩緩抬起頭來,望著面前這個年輕軍官的臉,沉默很久之後堅定說道:「那就查下去。」